〈 積雨的日子 〉 / 紫鵑

「四月二日凌晨睡夢中驚醒,隱隱約約聽見引磬聲響。想起盛唐詩人常建詩句:『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高林。竹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山光悅鳥性,潭影空人心。萬籟此俱寂,但餘鐘磬音。』」

蝴蝶與鳥的生死之約

和詩人周夢蝶先生相識甚晚,幾次的詩人聚會僅此於寒暄。大約在 2006 年期間,才算真正認識彼此。年復一年過去,我們有時約在明星咖啡館,有時在台北火車站的樂雅樂,及天水路上他的秘密基地南施咖啡,有時也遠征到淡水 、 陽明山。早些年周公堅持不讓我接送,我們最常約在公保大樓等候對方,聚會完,我送他到公保大樓旁公車站牌搭 648 公車,他總是坐在右方第二個單人座位,等公車駛離,我們互相揮手,才依依不捨離開。


這幾年周公漸漸衰老到已經無法出遠門的階段,只能去新店家裡看他,或到附近布佬廚房喝咖啡,或在新店住家附近走走。去年 2013 年 12 月底天氣特別寒冷,周公要去洗手間,不慎在門口跌倒,幸無大礙,只是身體一直很虛弱。除了吃飯之外,幾乎成為枯葉一般臥床休眠。


一 日到新店看他,他裹著厚重的被褥,頭頂戴著一只毛線帽,一台暖氣機在他身邊吹拂,風扇不斷地傳送熱氣,世界鴉雀無聲。我一走近,他睜開眼睛笑了!一開心,從棉被伸出右手,將頭上的帽子脫了下來,揮一揮手又戴上去,露出幾近掉光的牙齒歪在床上。

看著他虛弱瘦小的身軀,讓我想起2009年和周公約喝咖啡,那天他有些咳嗽,還流著鼻水,我將隨身攜帶的黑色毛線衣給他披上,叫熱湯給他喝,我沒吃午餐,叫了一盤燻雞肉三明治,他看上我的薯條,吃了我盤子裡全部的薯條。 

我說:「今年除夕夜,夢蝶伯伯就要九十歲了!要好好慶祝一下。」他想了想說:「我怕躲不過。」我說:「不會的,一定過得了,要有信心。但是,你如果覺得不好了,要趕快打電話給我,讓我幫你,或找其他人幫忙。」他了然於心的點點頭。 
   
「 五月一日周公因膽結石及多重器官衰竭,下午兩點四十八分離開人間,隨後即送往地下二樓助念室。望著覆蓋壽被下周公逐漸冰冷的身體,第一柱香點燃了,淚水與裊裊煙霧在同一時空哀慟成河。」

關於 十三朵白菊花迷思

一念成白!我震慄於 13 /這個數字。無言哀於有言的輓辭/頓覺一陣蕭蕭的訣別意味/白楊似地襲上心來……」當我讀到周公<十三朵白菊花>這首詩的時候,腦海裡浮現出 1977 年 9 月 13 日 影像。

我問周公:「是不是真的有十三朵白菊花放在藤椅上? 」 周公回答:「不能問我的書攤子上是不是真的有十三朵白菊花。花是有的,有一天我從外頭走回書攤,發現藤椅上有花,這是真的。但不一定是菊花,而且不一定是十三朵。為什麼要說十三朵?因為西洋人的觀點,上墳買些菊花擺在墳頭上。為了美麗的理念、智慧的理念,我說它是十三朵。雖然這不是真的,但不妨礙它的詩性,說十三朵為了藝術的完整性。」

周公又言:「對我來說,每一天都是同樣一天, 13 日星期五照樣有人結婚,照樣有人死,怎麼說這一天就不吉祥呢?常常讀佛學書,就想到人的終極死亡。而菊花帶有死亡的象徵, 13 日星期五具有美麗又不祥雙重矛盾的特質。這麼一來詩在思想情況上就有活動。那天一回來看到花就想到死亡,假定十三朵是美麗的死了!」

「 靈堂獻上十三朵白菊花。上面寫著:『與您對視,心中幽微的文火。一眼,一悵然。十三朵白菊花予您,深深永懷。』」

好學不倦的蝴蝶

周公喜讀書,從 《 四書 》、《 五經 》讀到《紅樓夢》、《八指頭陀》、到 賈西斯?馬奎斯《百年孤寂》 。他喜歡圈點沒有標點符號的古文。讀書時一定坐在書桌前,一心不亂正襟危坐著,他說這樣才不會對不起作者及書。因此他結識了茉莉二手書店傅月庵及青康藏何新興。只要周公想看哪一本書,這兩位大哥就幫忙尋找拿來送給周公。
記得一次周公 尋找《珍妮的畫像》一本翻譯小說,這本小說也曾翻拍成黑白電影。我有一本吳靜文翻譯的影印本,拿去給他,他說不是,他要的是武月卿翻譯的版本,並認為武月卿翻譯的好,他說可能是先入為主的觀念。


周公託 好多人尋找 《珍妮的畫像》 都沒有下文。一 日何新興來電說已經在中央圖書館已經找到 1953 年武月卿翻譯的《珍妮的畫像》,他影印了兩本要我過去拿。我迫不及待趕緊開車過去。

到了書店,體貼的何新興還準備香蕉及法國麵包要我帶給周公。看到麵包,我就像看到情人饑腸轆轆,路上停紅綠燈時,真想把它吃掉!但我還是忍住,在新店安成街停好車子後,買了一個便當,準備上樓後與周公共進晚餐。 ( 我不想增加看護的負擔。 )

周公看到我開心得不得了,他要看護別做飯,要請我去樓下吃飯。我說 : 「啊!那我虧大了,我還自帶便當呢!」可憐的看護只好到廚房煮麵。而我為了等周公一起吃晚餐, 只能眼巴巴盯著 桌上的麵包拼命嚥口水。

去年底,周公身體變得更虛弱,想到劉永義《 周夢蝶 ── 詩壇苦行僧 》 裡一段文字要告訴我,翻遍家裡找不到,那天他急壞了 !於是我找遍了幾個熟識的舊書店幫忙協尋,最後是曾進豐老師從高雄帶回來一本給他。但是周公早已經忘了要告訴我什麼了!那兩天真苦了照顧他的看護。

五月十三日從靈堂走出來到殯儀館的大體存放室。工作人員從冰冷的檯架上拉開拉鍊,「看一下是不是妳的家人周夢蝶。」我答:「是。」並簽下我的名字確認。隨後,我尾隨拿著周公靈位的曾進豐老師,緩慢走到公祭的大廳。

很多、很多的白菊花她們頭低低的。」

紅樓夢體貼的蝴蝶


每次去看周公,一到傍晚他就要我留下吃飯,可幾乎我都婉拒,因為要回家做飯給父母吃。偶爾留下,他便特別高興。囑咐看護:「阿蝶,煮麵。紫鵑留飯,伺候紫鵑。」周公活脫脫是《紅樓夢》大觀園𥚃的寶爺爺,而我是那個沒大沒小被慣壞的紫鵑。

一次周公正在看佛書,我請他看完借我,他不肯。周公想了一下說:「佛書看多了,妳就寫不出詩。」其實我很想告訴他:「成仙比寫詩更有趣。把人生都悟透了,要詩做啥?」

周公對我十分嚴厲,之前我寫有關他的文章,他都親自校正。我寫的詩,有時也會說出對詩的看法。周公說 :「我們是詩人,見面就要談詩,除了詩之外,什麼都不重要。」
一次好不容易騰出時間到新店安坑看周公。我拿出手機,讓他分享近日的詩作。

〈五月.螢〉 

夜的時候 
天空掉下一個字 

倒影 
貫穿耳膜 

死亡攀登 
奔騰弦絲 

讀完詩,周公突然呲牙裂嘴笑得很大聲,一面說:「《紅樓夢》裡薛蟠在行酒令時唱道:『一個蚊子哼哼哼,兩個蒼蠅嗡嗡嗡。』」我兩眼一翻,愣住,噗嗤笑了出來說:「嗨!本來一首哀傷的詩,被您說得這麼搞笑。」

「我再也笑不出來了!公祭前一天才想到要幫周公準備一本 《紅樓夢》。半夜兩點與何新興在LINE上聯繫,他跑到自家書店找到一本廖末林畫的封面古書《紅樓夢》,我借花獻佛之。」

與蝴蝶對坐

〈論懦弱〉

蝶 :「 我覺得自己很懦弱,赤手空拳什麼也沒有。 」
鵑: 「 天底下哪一個人不是赤手空拳來去 ? 出生的的那一剎那就是赤手空拳。我們都是懦弱的,越老越堅強,越活越回去越退縮。 」 (蝶與紫大笑)

〈論說話〉

蝶 :「 有時候朋友見面了沒有話說。 」
鵑: 「 沒有話說,就不要說話。彼此心眼領會就好。 」

〈論詩人使命〉

鵑: 「 您覺得詩人要有使命嗎? 」
蝶 :「 詩人要有使命。他的使命是做上帝的耳目,去探索人情物理的奧秘。因為詩人敏感與生俱來,探索之後有所發現,用詩呈現出來。 」

一火了之,餘無所屬
蝶說。

淨律寺引 磬 聲響起。

2014/05/15
2014 年刊載 《 印刻文學生活誌 》 六月號 130 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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